每次認識新朋友，楊晨都免不了要和對方解釋，讀學不意味著畢業要做保潔員和。對此，他已經習以為常了，“畢竟這個專業現在還比較小眾，進入學校之前我也完全不了解”。
2018年，楊晨參加高考，考了550分，報考了吉林農業大學的社會學專業。那一年，學校實行大類招生，在社會學大類下設家政學和社會學兩個專業，學生有一年的時間來接觸這兩個專業，然后在大二時自主選擇。
促使楊晨心中的天平偏向于家政學的關鍵砝碼，不是學科有趣或老師勸導，而是因為央視拍攝的一部宣傳片。在楊晨入學后，連續兩年，央視財經頻道都采訪了他們的老師，對家政學專業進行了介紹和宣傳，這讓楊晨對家政行業充滿信心。本科畢業后，楊晨又考入了南京師范大學，繼續攻讀家政學。
有許多和楊晨一樣的年輕人，他們一頭扎入家政學，努力打破大眾對它的誤解和偏見，試圖推動這門學科在規范化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向前。
在很多人的認知里，只有成績不好的人才會選擇家政學。其實，這是一種偏見。
2015年，高考成績出來后，賀儀有些灰心，她考得不太理想，離一本線還差幾分。她考慮再三，決定不復讀，打起了精神開始研究報考的事情。她的成績在二本院校中還是很有競爭力的，可供她選擇的專業有很多，像法學、英語、社會學等，她都考慮過，但都覺得差點意思，不夠喜歡。
在網上查資料的時候，賀儀看到了家政學院的課表，突然就動了心思。那時候年紀還小，賀儀并沒有考慮就業環境等現實問題，只覺得它在文科專業里很有特色，像家庭理財、家居設計、收納整理、營養膳食、茶藝等課程，可以讓個人素質有很高的提升。“這樣的話，我可以比媽媽優秀一點，可以把自己的家打理得更好。”
抱著這樣的想法，賀儀把吉林農業大學家政學填在了第一志愿上，并選擇了不服從調劑。起初父親有些反對，他更想讓賀儀留在湖南上大學，擔心賀儀一個人去東北飲食會不習慣，但當賀儀向父親陳述“我的成績在湖南不太有競爭力，這所學校是省重點”的理由后，父親松動了。在認真查閱資料后，父親也覺得家政是個不錯的朝陽行業。
收到錄取通知書后，有親戚問賀儀：“你學這個畢業是做保姆嗎？”賀儀都揚著頭回答他們：“我是管保姆的。”
賀儀在學校舉辦的禮儀培訓上發言。｜圖源受訪者
就這樣，沒有被逼迫，也不是被調劑，賀儀完全順著自己的心意，進入了家政學專業。她身邊的同學，多數也是主動選擇了這個專業，但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，是被調劑過來的。
家政學的專業課程很豐富。在吉林農業大學里，賀儀這個專業的學生少見地不用下田插秧，可以在實驗室里做美食、學茶藝。聊到這里，賀儀翻出了當年的課表，認真地回顧了起來。
“我們的專業課主要分為三類。第一類是專業基礎課，以理論為主，像家政學概論、中國社會思想史、社會研究方法等，對中國家政學從古至今的發展，包括家書、家文化的傳承，都有系統的學習。第二類是專業核心課，這類課學分比較高，因為家政會涉及和養老護理，所以像家庭營養學、人體解剖學、生理學、家庭護理學、市場營銷等，都在課程范圍內。第三類是專業方向課，主要以實際操作為主，像收納整理、家庭護理學實驗、家庭理財、食療與藥膳等，我們都會在實驗室里操作。”
楊晨和同學在實驗室中烹飪營養餐。｜圖源受訪者
幾年下來，賀儀覺得自己的動手能力提升了很多，重要的是，她更懂生活了。這些密集的、和家庭息息相關的課程，讓賀儀慢慢頓悟了如何經營好一個小家。
大二的假期，楊晨每天都把自己的房間打掃得很干凈，空閑時間會為家人做營養餐，爸爸媽媽覺得他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。在楊晨這一屆學生里，男女同學的比例是1∶5。“因為我們是文科專業，男生本來就少， 所以這個比例還是挺正常的。”在未來，會有更多的年輕男性，出現在家政行業。
在楊晨看來，本科階段的學習，更像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世界。但中國的家政行業起步較晚，發展并不成熟，沒有太多的經驗可供學習。進入研究生階段，他的角色轉變成了探索者，“要結合中國社會的現狀，找到規范家政行業的路”。
畢業那一年，同學們的歸宿形成了三條清晰的路徑。
第一種是考公或考研，讀完研究生的同學，普遍都去了專科學校的家政服務專業教書了。第二種是轉行，賀儀的同學里，就有外貌條件不錯的女生成為了空姐——學校里的禮儀課發揮了一定的作用。第三條路，就是堅定不移地進入家政行業，不過走這條路的人，只有20%左右，賀儀就是其中一個。
大四那年，賀儀便以管培生的身份入職了深圳一家。那時，小中介式家政公司已經被打上了落后的標簽，基于互聯網的員工制家政公司正在快速發展，賀儀進入的就是這樣一家互聯網公司。
最初，賀儀在這家公司里做市場專員，這是一個銷售性質的崗位。在賀儀看來，“銷售是我們這些家政學本科生介入這個行業最快速的渠道，我們不可能一上來就去做培訓老師，要論怎么拖地好、怎么收納更快，我們肯定不如做了很多年的阿姨，在這些事情上實踐比學歷管用。我們也不可能直接空降管理層或做策劃，沒有入戶經驗根本不會懂客人真正的需求，就像是空中樓閣”。
2021年6月7日，中國香港，一名管家正在工作。現在，家政公司推出了各種個性化的家政服務，以滿足不同的市場需求。｜圖源視覺中國
賀儀一直認為，要入戶與客戶面對面地接觸，才能快速洞悉這個行業。這是一份辛苦活，在初期業務推廣階段，賀儀每天都跟著保潔阿姨走。阿姨入戶后，她會撥通客戶的電話，表明自己的身份，并詢問是否方便入戶對阿姨的工作進行監督和驗收。一方面，這能讓客戶感受到被重視；另一方面，這是快速累積客戶資源的重要渠道。“遇到對我們服務比較滿意的客戶，我會詢問他們能否加個微信把我推到業主群里，只要推到群里就會有很多人加我，詢問價格。”
不過，在遇到對服務不滿意的客戶時，賀儀就要忙起來了。“你們家阿姨干活怎么這么慢”“這玻璃擦得不干凈”等聲音出現，就意味著賀儀要擼起袖子，和阿姨一起干活了，公司沒有這么要求，“但多一個人總歸會做得更快一點”。
有時也會遇到一些讓人為難的客戶。賀儀記得很清楚，那是一個接近40℃的夏天，客戶在臥室里開著空調，然后把其他房間的空調都關了，熱得阿姨全身都濕透了。在詢問客戶能否打開空調時，對方給出的答復是“我們家就這個習慣，白天只開一個空調”。
盡管工作辛苦，但她很快得到了回報。因為賀儀連著三個月業績都拔尖，再加上公司正處于開疆拓土的階段，她很快就晉升為了總部的市場部總經理。公司的阿姨中，很多都和賀儀媽媽年紀相仿，最開始有人不服小姑娘的管理，賀儀就會直接對她們說：“我就是家政學專業的，聽我的。”這在工作中往往很奏效。
在成為公司最年輕的總經理后，賀儀不需要每天在不同的小家之間奔走了，但她會經常在半夜接到電話，有時來自保姆，有時來自客戶。熟悉的阿姨在雇主家吃不飽飯，會打電話來訴苦。客戶在保姆犯了錯之后，會不分時間地打給公司，要求換人，“一般的小問題不用我處理，所以能到我這的問題都很棘手”。
有些時候，賀儀會覺得很累，身處家政行業，就無法避免人與人在情感上的糾紛。有時賀儀會問自己：“同樣都是做銷售，薪水也差不多，我為什么不換個更省心的行業呢？”
工作這幾年，賀儀時常會覺得家政學是一個“高不成，低不就”的專業。
本科畢業的年輕人，幾乎都不愿意去做保潔員、保姆類的工作。“如果有誰在畢業后踏踏實實入戶，從保潔做起，那他的前途一定是不可限量的，在未來他一定會成為行業內非常優秀的培訓老師。但這樣的人，我一個也不認識。”
雖然在網絡上，高學歷的年輕育兒師常常會成為新聞人物，但在生活中，35—45歲的月嫂和育兒師更受歡迎。“很多事情單靠理論知識是無法做好的。如果沒生過孩子，很難成為一個好月嫂。年輕人沒帶過孩子，很容易失去耐心，所以客戶更喜歡偏成熟的人選。”賀儀解釋道。
在真正步入社會之前，親戚、朋友，包括同學都會存在著這樣一種想象：你是在正經本科院校里學家政學的，以后應該可以給富豪或大家族做私人管家吧。賀儀表示，這是一件概率極小的事情，可能只比中彩票多了那么一點可能。
據賀儀了解，需要私人管家的家庭，對管家的要求都是極高的。精通家政，對管家來說可不是什么巨大的加分項，或許還不如能用雙語流利交流、有商業背景、懂商務接待有優勢，而這都是在學校里學不到的知識，需要個人付出百倍努力。
家政學專業的本科畢業論文答辯會。｜圖源受訪者
像家庭營養師這樣的崗位，家政學的同學也不敢去碰。“雖然我們在大學時學過這門課程，也在實驗室針對不同的病癥做過很多頓飯，但我們能去應聘這樣的職位嗎？不能的，因為營養學有專門的專業，四年只研究這件事。”家政學更像是：什么都涉獵，但什么都學得不精。
所以在現階段，家政學出身的“家政人”，基本都在做三個崗位：除了賀儀從事的銷售崗，還有管理崗和策劃崗。管理崗的主要工作內容是幫助阿姨上系統打卡、聽阿姨倒苦水，這些都是很瑣碎的活，很難對行業形成系統的了解，且常常被負能量包裹；策劃崗更偏向于創意，負責提升客戶的體驗，比如公司的保潔阿姨在上門之后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所有的工具擺出來，連清潔劑都會自己帶好，打出的理念是“只需要水，就還您一個干凈的家”，不過這個崗位也需要前期入戶經驗的累積。
現在，這個行業正處于動蕩的革新階段。這三年，賀儀所在的公司已經從最初只有保潔、這兩項業務的小企業，成長為行業內的頭部公司。但最艱難的，就是制定住家保姆的規范化準則。
公司最大的特色是，所有的保潔員、住家保姆，都是員工制。公司不再扮演中介的角色，每一位阿姨都有社保、做過嚴格的健康檢查、經受過良好的培訓，阿姨在工作中失誤造成的損失，公司會善后。但是與完全依靠公司接單的保潔阿姨不同，住家保姆是深入到客戶家庭內部的，這會削弱她們與公司之間的聯系，有時會出現客戶慫恿保姆從公司離職，兩人進行私下交易的情況。
家政人員在整理床鋪。
合適的保姆本就難找。賀儀接觸過很多曾經通過小中介式家政公司做過保姆的阿姨，有的人連最基本的體檢都過不了。因為要和客戶同吃同住，有的時候會共用一個衛生間，所以體檢項目也包括性疾病的篩查，“有些阿姨一聽這個直接就翻臉走人了，覺得這是對她的侮辱”。
賀儀明白，家政行業的規范化，是所有相關人員都想努力達成的，但在現階段僅憑個人的努力是無法實現的。這幾年，涌入家政行業的公司很多，一些房地產公司依托物業開展了家政服務，而順豐、騰訊等公司，也有相關的布局。
“家政行業是一塊大蛋糕，有很多創業者前仆后繼地涌進來，但‘前仆后繼’就說明前面有很多人倒下了。這塊蛋糕現在能看得見，但很難吃到。”
賀儀學弟所在的公司，另辟了一條蹊徑——做家政創業班的業務，對想在家政行業創業的人進行授課。“他們公司收入蠻好的，但公司高管之前工作的家政公司，都已經倒閉了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