錢江晚報·小時新聞記者 陳蕾
七點吃飯,八點出發,九點上班,六點下班。聽上去是不是跟普通人的作息一樣?
王貴(化名)是這么想的,“我這份工作跟別人沒什么大的區別啊,晚上上班還好點兒呢?!?/span>
對的。只不過他說的七八九點是晚上的七八九點開始工作,他說的六點下班是早上六點下班。
到了地兒,他和同事開始準備工作。他的老板過來跟我低聲說:“他也跑出去做過其他的工作,又回來了……他長得不那么帥,找別的工作還難一些。我這里,不看臉?!?/span>
當天晚上有工人請假,老板自己開車。一開始他們死活不讓記者搭車,他們說工作車很臟、非常臟、太臟了,但是我堅持要一起走??吹轿姨宪嚭敛唤橐獾刈聛砭烷_始跟他們聊天,這才松了口氣。
他們仨都是做油煙管道清洗的,他們所在的公司也是專門做餐飲行業的油煙管道清洗的?!靶」?,就專心做一個業務,不像一些都做大了,布局產業鏈了?!?/span>
天氣漸熱,梅雨季之前,是油煙管道清洗一年中最忙的時候。
這一群忙碌在大家看不見的管道里的人,在某個深夜的工作,我給他們記錄了下來。
1】21:00 餐館的煙道每個月都要清洗一次
晚上9點,面包車停在杭州市平海路的一家飯店門口,這是一家生意紅火的連鎖餐廳,此時已經不斷有吃客離開。
王貴和同事從車上拿下板車、鐵桶、工具包等等,我和江老板從側門走進后廚。
廚師長見到他就招呼:“來啦……本來4月份就要清洗了,這不是疫情么……”
他倆一邊聊著,一邊去查看開水機、配電箱,這些等下都要用到,“熱水器和開水機不關,冰箱和照明也不關,其他的都關掉?!?/span>
晚上10點飯店打烊,員工走了以后他們才能開始清洗。
趁兩位清洗師傅換衣服,我問老板,“晚10點才開始,為什么這么早過來?”
他說:“餐廳的煙道出口在酒店的樓頂,頂上的凈化器也要清洗的,我要去酒店里面交接一下?!?/span>
“這地方不是第一次來吧?”
“對啊,正常情況下,每個月都來洗一次。”江老板說,“我們的老客戶基本上都這樣,除非是疫情一些其他的特殊原因?!?/span>
店里還有客人邊吃邊聊,后廚已經停工了。一口口鍋都倒扣在灶頭上,師傅們用黑色垃圾袋把后廚的重要部位一一覆蓋。
老板發現后廚的操作臺上還有剩菜剩飯,他找出保鮮膜給包上了。
熱水機開始源源不斷地輸出熱水,他們用大桶接了熱水,再倒到地上的方形鋼桶里,倒入清潔液。
清洗開始之前,要關掉餐館配電箱里大部分的開關,留下必要的幾個。
尺余寬的煙道口子,就是清洗工人進出的地方。
2】22:00 個子瘦小更方便爬煙道
晚上10點到了,前面店堂的燈光紛紛關閉,員工一一離開。
王貴在后廚,他的檔案黃師傅在前面店堂的明檔,兩人開始拆煙道上的擋火板,然后搬過來,泡進滾燙的清洗液。
明檔的擋火板拆下來還挺干凈,后廚的擋火板上累積的油煙就比較厚了。
“怪不得廚師長說這次清洗晚了一個月,是不是疫情影響到生意了?其實看后廚的油煙,能看出來餐館生意好壞吧?” 我似乎發現了什么?!安贿^,這是有廚師的廚房,有廚師所以要起油鍋、有油煙。”
王貴笑笑,“我們很多客戶都是三年以上的,可穩定了。這種飯店都有廚師的,都要起油鍋炒菜的?!?/span>
“江老板你也爬進去洗過管道?”
江老板說:“那當然,創業開始,不得什么都自己動手做?再說,我不自己做的話,怎么去培訓他們呢?”
戴好帽子,扎好頭燈,戴上手套,把清洗用的毛巾和鏟刀等工具塞進管道,王貴踩著操作臺,攀著蒸烤箱,一下就躥了上去,往煙道里鉆。
雖然知道他們要爬進去清洗煙道,真正看到這個場面的我還是大吃一驚。
這么小的口子,能爬進去,也真是高難度操作了。
這么一想,王貴師傅的瘦小個子其實算是職業優勢了,如果是手長腳長的大個子,可能在煙道里還轉不過來呢。
江老板刷洗干凈的煙道擋火板。
3】23:00 一個小時就濕透的工作服,要穿到天亮
我在后廚拍著江老板刷洗擋火板的畫面。
后廚回蕩著咚咚的撞擊聲,沉悶而悠遠,還有“呲呲”的金屬刮擦聲。
看看二十多米長的煙道上幾個出口,大約第三個煙道口已經時不時晃過亮光,那是王貴的頭燈在閃耀。
走到這個煙道口下面,偶爾能看到鏟子在鏟煙道壁上的油煙層。
“王師傅,我把垃圾桶放這下面了啊,你差不多要倒了吧?”
“哦,再過會兒?!?/span>
老板把一個塑料桶套了兩層黑色垃圾袋,放在了這個煙道口下面的灶臺上。
“王師傅不爬出來休息下喝口水嗎?”
“不用,”老板告訴我,王師傅隨身帶的那個盒子就是裝廢液的,他先用鏟刀把廢油鏟下來,再用熱水毛巾擦洗管道,垃圾盒裝滿了就從煙道口倒出來,這段煙道不洗完他不會出來的。
一會兒功夫,就看見清洗過后的廢液從煙道口傾倒出來,先是黃的,再是黑的,還有大塊大塊的黑色污物掉下來……很快一個垃圾桶就裝滿了,江老板上前把垃圾桶拎下來,又換上一個套好垃圾袋的空桶。
黃師傅從明檔那邊爬出來了,我一看他全身的工作服顏色都深了一些,手一摸,已經濕透了。
“有衣服換嗎?”
“不用?!?/span>
江老板看了看工作進度,“今天怕是到凌晨兩三點不夠啊,可能要干到五點多了。”
4】24:00 打開樓頂煙道的口子,藏著12個凈化器
王貴還在后廚的煙道里刮、洗、擦,黃師傅已經把明檔這里清洗好了,江老板也把擋火板都刷洗干凈了。
“走,我們去樓頂。”
我們出了餐館的門,從旁邊的酒店大廳上了這幢建筑的樓頂。餐館的煙道沿著外墻直達樓頂,出口裝著油煙凈化器。
打開煙道的口子,黃師傅把凈化器一個個搬出來,放在旁邊的空地上,燈光搖曳之間,我看到放置凈化器架子的底部,也已經積了一層又黃又黑的廢油。
“一個、兩個、三個……十二個?!苯习逯钢€凈化器說,“你看,這是規范操作,很多小飯店是舍不得花這個錢的。這個投入怎么也得十幾萬,都是成本啊。”
“餐館開在西湖邊,這里的環保要求格外地高。” 樓頂夜風習習,雖然兩邊都是高樓,不能直接看到西湖,但是我們都知道,西湖離這里只有1000米左右了。
走過兩個紅綠燈就是音樂噴泉,那邊,往年的五一十一夜晚,至少會有二三十萬游客在走動。
黃師傅清理樓頂的油煙凈化器。
洗完煙道還要刷洗灶臺和油鍋,因為這天有工人請假,江老板自己上了。
5】凌晨1:00 清洗機器人還是個遙遠的夢想
黃師傅把樓頂的煙道口初步清洗了一下,我們再下樓,把剛才用來浸泡擋火板的大鋼桶拎到樓頂來,準備清洗凈化器。
看到師傅們這么辛苦,我忍不住問:“什么時候能用上機器人啊?現在好多領域不是已經可以用機器人了么……”
江老板笑了,“我們也出去學習過的,外國的管道大而完整,都是標準化的,西餐的油煙也少,可以用機器人;我們這邊的飯店啊,你看,管道什么尺寸都有,然后還是一節節接起來的,主要還得靠人力操作,爬進去,鏟刀鏟、再清洗?!?/span>
江老板說他們這家智航保潔是個佛系小公司,“我從來不出去談業務的,啊,不愿意應酬,這方面都是我夫人去做的……我們總共就十來個人,守著老客戶做好自己的本分,保證質量最重要。”
江老板數著最支持他家的老客戶們,“我們不僅給一些商場綜合體內的餐飲店做管道清洗,也經常受邀給店家講消防安全知識,講一下為什么要按照我們的標準,嚴格操作,定期清洗油煙管道。前不久剛剛給一個連鎖店的100多家店員工集中講課。”
聽江老板的談吐,真的不像是一般的創業小老板,我多問了一嘴,原來他曾經是大學老師,創業之后也曾從事企業管理方面的專業培訓。
更佛系的是他們也從來不阻止員工跳槽或者創業,“我們這個行當,據我所知也有四五十個公司是同行,我們是其中很小的一家而已。我也常跟員工說,你們有本事出去創業,我都支持。其實這幾年在疫情中我們也挺難的,要多謝這些老客戶、老員工。”
6】天色漸亮 他們說“每一個行業都有自己的辛苦”
老板娘已經有孕五六個月了,深夜也沒有睡。前半夜給孩子輔導作業,后半夜還在跟我在手機上聊。
“有一對父子,我們的十幾年老員工了,他爸爸在我們這里做,兒子退伍以后也進了公司,真的相處得跟一家人一樣。他兒子結婚,我們也張羅了很多事。”老板娘說,“這小子脾氣沖得很呢,一生氣就刪我微信,過幾天又加回來給我道歉,一口一個姐姐地叫我。”
這對父子前些年出去創業了,但是公司一有事,他們就回來幫忙。聽說老板娘懷孕了,暗地里幫了不少忙。有時候他們還幫老東家介紹業務。
從夜晚忙碌到天色大亮,平時三個師傅一夜可以清洗一家正常作息的餐館加一家夜宵店,這一晚王貴、黃師傅加上江老板就只洗完了一家飯店,洗出來整整五大桶廢液。
帶來的垃圾桶都不夠用了,江老板只能把已經倒進去的廢油袋子扎好,拎出來,再套兩層黑色塑料袋扎緊。這個廢油,他說會有專業的垃圾處理公司來收走。
除了管道油煙,他們還把灶頭、鍋底、不銹鋼的壁板都刷得干凈錚亮,幾乎跟新買的一樣。
清洗前后對比,這只是看得到的地方。在看不到的管道里,廚房里的工作人員都未必知道王貴他們這一夜付出了多少汗水。
這張圖是以前拍的,師傅們說一開始的時候不夠謹慎,常常會沾一身油污,熟練以后就不會那么慘了。
師傅們在店里不喝水也不吃東西,甚至身上的油煙污垢也只能用毛巾擦擦,回去再洗。
這時候我終于領悟到,為啥他們一開始堅決不讓我搭車了。
“以前在飯店后廚忙完了擦洗過身子,后來啊……你看現在到處是監控……我們想想這也影響不好,就用毛巾簡單擦擦?!痹谖疫駠u之時,師傅們倒是平常心待之。
整個晚上,我聽到江老板說得最多的一句回答是:“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辛苦?!?/span>
我最后本來認真記下了三位師傅的名字,只可惜他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化名:江老板;40歲,海寧人;員工王貴,37歲,山西人,單身;黃林,36歲,江西人,已婚。